China Odyssey

李 澤厚的“吃飯哲學”

李 澤 厚 的 “ 吃 飯 哲 學”

美國  謝文郁

   

    最近收到李澤厚先生的《歷史本體論》(三聯出版社,2003年),並且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我對李先生是素來景仰的。他的力作《批判哲學批判》(1979年)出版時,我正是大學二年級。當時沒有什麼像樣的哲學書可讀。《批判》對我來說就像一塊珠寶,令我愛不釋手。我想我至少讀了兩遍,像實踐,積澱,以及一些康得哲學的主要概念,因此深深印在我的思想中。不可否認,李先生是我的哲學思想啟蒙導師。不過,大學畢業後,我鑽進古希臘哲學那裏去了,所以李先生在八九十年代的著作都是匆匆翻翻,沒有什麼印象。轉眼二    十多年過去了,讀《歷史本體論》的感覺有點像回顧自己的思想史。

    《歷史本體論》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李先生對“歷史本體論”這個概念的“專門”(或系統)說明。第二部分是他在1999年寫的五篇論中國思想的論文。歷史本體論,李先生說,其實是“平易道理”(“序”);說得再通俗一點,就是“吃飯哲學”(第一章標題)。人生來是要吃飯的。但人和其他動物不同,人是在使用工具中取得食物的。因此,人必須擁有製造工具的“技藝”。這就是所謂的“度”。“沒有這個技藝的‘度’,人類就不能維持生存,族類(以及個體)就不存在。”(9)這個“度”,在李先生的討論中,便是歷史的起點和本體。從最原始簡單的“技藝”出發,各種各樣的“度”便產生了,如生產規範,道德規範,法律,思想傳統,審美意識等等。所有這些“度”都是歷史本體。由於“度”這個字包含著“固定”和“限制”的意思,李先生特別強調他的“度”的可變性:“它充滿不確定,非約定,多中心,偶然性;它是開放,波動,含混而充滿感受的。”(15)李先生用這三句話來概括他的思想:“經驗變先驗,歷史建理性,心理成本體。”(“序”)李先生進而認為,這個歷史本體論是儒家的精髓所在。(“說儒家四期”)

    李先生對未來中國文化發展方向的關注,其摯情溢於書中的言辭之間。我對他的敬佩不減當年。然而,我想從兩個角度和李先生討論。早在八十年代中葉,劉小楓獨樹一幟討論宗教問題。當時我就聽說李先生對劉小楓另眼相待。我想,這些年來,李先生對宗教問題一定深有研究。因此,我特別注意他在這方面的論述。令我失望的是,李先生對其他宗教思想缺乏洞見,而自己的宗教體驗也嘗淺即止。充其量,李先生不過是重複了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想法,提出“以美啟真”,“以美蓄善”的說法。(132153)歷史本體論對儒家思想的詮釋不失為一家之言。然而,讀《歷史本體論》是讀不到儒家思想中的那種在“誠”裏對“天命”的敬畏和嚮往心態的。《中庸》中的“誠”決不是“審美意識”所能取代的。李先生對基督教的評價則是失之千里。他說:宗教通過各種儀式“以信仰來安頓情感,並獲取神秘體驗。…耶說皈依基督,以拯救靈魂,回報上帝。”(153)在基督教中,“皈

 

 

 

依基督”是人面對耶穌的呼喚所作出的回應,主體是人;“拯救靈魂”是耶穌的工作,主體是耶穌而不是人。李先生對這兩個“主體”的區別似乎毫不在意。然而,這個區別在基督信仰中是非常關鍵的。如果李先生對這個區別有所覺察,他也許就不會說出“回報上帝”的話來。上帝什麼都不缺,所以不需要人的回報。當人在信任中跟隨耶穌時,人就會養成向上帝開放的接受意識,並在這接受意識中領受神的恩典,更新自己的生命。這是一個新陳代謝的生命過程。宗教是講究體驗的。如果沒有體驗,最好還是不說。雖然李先生是我的長輩,但在宗教體驗上,我想,他還是有很多功課要做。

    第二個問題是李先生對後現代的看法。李先生認為中國目前最主要挑戰來自後現代(142),並把後現代歸結為:“後現代走來:不必再去尋覓和追求,一切均已解構成碎片,無所謂‘重建’或‘贖救’。”(144)當然,按他的說法,儒家中建構性因素,如果發掘出來的話,中國人就佔據了吸取同化西方文化的優越而穩固的基礎。也許是由於李先生的宗教體驗不足,書中所有關於後現代和解構的討論都帶著消極的態度。但是,一個缺乏解構因素的文化是走向死亡的文化。忽略中國文化幾千年生存史中的解構因素,說的嚴重一點,在思想上是無知,在實踐上則是危險的。

    人一定要吃飯;但同時,人還是要拉屎的。李先生要我們只吃不拉,我們就得活活撐死。歷史本體論認為,“度”是人的生存起點和本體。有什麼樣的“度”,人就有什麼樣的生存。按照李先生的說法,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中生存,就會創造什麼樣的“度”;而“度”一旦出現,人就會在此基礎上繼續發展完善擴展它。這種完善擴展的過程是一個變化的過程。但是,由於“度”是起點和本體,人們不可能在一定的“度”之外生存,所以,任何“度”的這種變化都有一個限度:它不可能放棄自身。因此,一個傳統(包括技藝,制度,和思想)一旦建立,它就會不斷完善擴展自己。它的歷史越長,它的穩定性就越大,並對其他的“度”擁有更大的排斥性。在這基礎上,人的生存就在一個方向中被規定了。在中國思想史上,莊子和禪宗思想一直對這樣的生存進行批評。在讀《歷史本體論》時,我讀不到李先生對這些批評的回應。

    未來中國文化必須是一種擁有解構能力的文化。馬列主義入主中原帶來了對傳統文化的外在衝擊;好萊塢文化目前橫行中國則是中國人對西方文化在夢中的擁抱;這些都和後現代無關。而且,它們是破壞性的,而不是解構性的。用一種觀點立場來取替另一種觀點立場,帶來的不是解構。解構的本質是去掉一種“度”的終極性或絕對性,使人能夠看到其他可能的生存方向。因此,解構是開放人的視野的過程;而且,人只能在視野的內部來談論開放視野。

    然而,問題在於,我們如何能夠在自己的視野中解構自己的視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