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Odyssey

東方與西方:現代性與後現代性

[編者按]過程哲學推重的是一種建立在懷特海過程思想基礎上的整合性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過程思想有助於保持真善美,宗教知覺與柯學洞見以及東西方文化傳統之間的和諧,它同時也倡導一種以追求共同福氣祉爲旨歸的人類共同體和自然世界可持續的發展理念。中國的文化哲學研究的興起一方面與世界範圍內發達工業文明條件下的文化危機直接相關,另一方面與中國社會走向現代市場經濟和全球化時代而引發的文化轉型密切相關。它關注文化模式、文化危機和文化轉型問題,尤其致力推進中國傳統的經驗性和人情化的文化模式向現代理性化和契約化的文化模式轉型。這兩種哲學在理解範式和價值取向上都存在著很大差異,但是,也存在著對話的可能性。2004531日, 利用世界著名建設性後現代思想家,美國過程研究中心創會主任小約翰·柯布博士來哈爾濱三加“全球化背景下的過程哲學與文化哲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機會,中國著名文化哲學家,黑龍江大學文化哲學研究中心主任,校長衣俊卿博士與柯布博士就東西方視野中的現代性和後現代性問題開展了一次獨特的對話。

 

衣:  我在會議上介紹了中國的文化哲學目前的研究狀況。但由於文化哲學和過程哲學的範式不同,我不知道柯布先生聽了有什麽想法?是否存在著從過程哲學的視角開展同文化哲學對話的可能性?

柯:  在會議上關於文化哲學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我認爲這種對話是很有前景的,但也會很困難。你們探討的東西集中在中國的一個很具體的問題上,這是對的。我們過程思維在某些方面也會集中在很具體的問題上,但過程思維總體上是很概括性的東西。在中國,你們主要集中在文化的現代化問題上,過程思維則是對現代化的一種反對性反應。兩者間的對話可以是很重要的,但在開始之時,我們就應該注意到兩者的不同。

 

衣: 您能具體談一下過程哲學對待現代化或現代性的基本價值態度嗎?

柯:  我們認爲,隨著世界的現代化,世界將毀掉自己。說到文明,隨著農業的出現,自然界就一直在變得愈來愈糟糕。當然,當農業剛出現時,世界很富庶,人口也很少,人們可以不斷地遷居到新的土地上去,同時也毀掉了更多的土地。但是現在世界已經很貧瘠,爲了增加生産,我們越來越採用更加毀滅式的方式。同時,我擔心現代化會毀掉中國的那些優秀傳統。

衣: 我想有必要對我們談論的核心範疇,即現代化和現代性進行一下界定。西方更多地把現代化與工業化連在一起,工業化就意味著一種征服自然,這個時代我認爲已經過去了。經典的現代化的確等同於工業化,但現在我們不是在這個層面考慮這一問題的。

 

柯: 能闡述一下您對現代化的理解嗎?

衣:  關於現代化問題,我首先想引進一個概念:歷史尺度問題。我認爲,處在不同的人文時代或文明發展時代的人們對現代化的理解是有很大差異的,每一個民族在每一個時期所面臨的問題是不一樣的。中國人現在面臨的問題和西方人所面臨的問題的側重點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出發點問題。我想在這裏我不用現代化的概念,而是換一個概念來說,可能會把問題說清楚。不用modernization, 現代化,而用modernity, 現代性。我想說,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作爲理性的文化啓蒙的現代性不僅僅包含一個維度,即征服自然這一個維度,

也就是工業化這個問題,它還有一個整個社會的運行和每一個體的生存方式,它中間包含著一種不同的文化,文化模式,文化精神。中國面臨的一個問題是,無論是在個體的活動中還是在社會的運行中都缺少現代性,比如說它缺少一種自由,缺少一種個性,缺少一種創新,缺少一種理性的機制。社會的政治經濟運行中缺少一種理性的規則,缺少信用,信譽。我再舉一個例子,現在中國已經不是一個沒有法律的時代,法律非常多,但是人們不信任,不去執行法律,有法不依,實際上是缺乏現代性的問題。再比如說,在我們的公共管理、行政管理中,沒有一種理性的規則,沒有一種效率。在中國一說起韋伯談的bureaucracy, 就翻譯成官僚制, 我們總是批判它,實際它本身是一種非常高效化的理性機制,中國社會中是沒有的。其實,我是贊成韋伯的觀點的。我們把它批判成一種官僚制,然後整個地抛棄這種東西,更多地依賴一種經驗式的管理。這樣一來,在中國個體的活動中,和整個社會的運行中,其中起作用的是兩個因素,一個是經驗,一個是人情。

柯 :如果你有人,你就能把事情辦成。辦事情依據人際關係,而不是法律規章。當然,到處都如此,只是在這兒,這種現象更普遍,情況更嚴重。在西方,我們做事更客觀一些。

衣:  人情,簡單地說,它帶來的消極作用就是不遵守規則,再嚴重的就是官場腐敗,而它是直接的原因。基於這些,我認爲可能在中國,所謂我們用現代化或現代性,實際上就是說,一方面怎樣避免工業化進程中對自然過度地征服的傾向,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積極地推進理性化的進程。

柯 :但是我仍然認爲這與過程哲學不同。我們對啓蒙的反應是否定的,因爲它毀掉了人類社會,試圖從嚴格的個人主義的角度重新思考社會。

衣 :您是指文藝復興時的啓蒙主義嗎?

柯:是文藝復興之後,從18世紀到現在一直占主導地位的思想,現代政治思想,現代經濟思想,大學結構等等,都反映了這種啓蒙思想。

衣:  我知道這些, 因爲我一直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您說的這些我都非常熟悉。但是,我想這些觀點的處境與中國的處境不一樣。

柯: 但是,對於這些不同問題的某些答案是與啓蒙主義解決封建主義後期的問題的辦法在某種程度上相類似的。

衣:  其實我想我們談到這裏,問題已經比較清楚了,我們的共同點和分歧點都已經比較清楚了,這確實是一個文化差異和歷史背景差異的問題。

柯:  我想是的。這就是爲什麽我們的對話是非常有價值的,但也很困難。

衣:  我想說一句話,在中國社會如果沒有那麽一個過程,某種意義上的啓蒙這個過程,那麽中國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很難彙入到世界歷史進程之中。我們要想進入全球化,像WTO這種進程就會受到很大的阻礙。

柯:但是你知道,我認爲你們不應該加入到全球化的進程中來,我覺得全球化一直都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

衣:  我覺得,問題在於,西方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狀況下,人們可以對全球化或工業文明等提出各種批評,但是要想讓人們再回到那種原始的狀況,誰也不願意。

柯: 不,倒退回去是絕不可能的。

衣:  但是可能出現的情況是,人們堅持主張,西方不會倒退回去,但是要東方停留在原地不要向前走。是所謂的“後現代化”嗎( post-modernization)或“後現代性”(post-modernity)嗎? 

柯:我想,過程思想家們比當代法國思想家更早地使用了這個詞。但我們只是偶爾用,而且很隨意。是法國人把它變成一個很系統的概念。

衣:  我認爲,“後現代化”不是對現代化的否定,而是另一個現代化。

柯:  如果您這樣認爲,其實詞本身無關緊要。如果是另一個現代化,如果您的目的是要重復西方的現代化的話。

衣:  即使你想用這個詞表明一種不同的觀點,表示一種不同的現代化,它還是一種現代化。

柯:  我不想把一個詞弄得這麽重要。我主要還是要尋找一些思想。在您的文章裏,我發現的主要思想是歐洲的啓蒙思想。所以對我們這些人,人們可以稱之爲“後啓蒙思想家”。你說的話讓我想起的一件事是當我們對某件事的反應是一種否定的態度時,我們常常誇大其壞的一面,而感受不到我們從中獲得了多少。

衣:  有這種傾向。可能我們需要互相借鑒。

柯:  從整體上講,美國人很重視現代性及其價值觀。但是,我認爲現代性及其價值觀正把美國引向帝國主義。美國帝國主義的一個工具就是WTO, 還有世界銀行。從另一個角度,從過程思維的角度考慮,宇宙發生論與道德是緊密相連的,我們談論的客觀世界也包括道德問題。我覺得,中國大學過分效仿美國大學了。

衣:  還是一個文化差異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我們今天談的非常好了,我們已經知道今後怎樣進行對話了。這是一個比較好的開端。最後我說一個例子,今天在會上幾位西方學者談到了中國的“道”,老子的“道”。但是,實際上,對於中國的“道”,西方學者理解的道與中國本身的道的意思相差非常遠。我最後再舉一個例子。1966年中國發生了文化大革命,在中國完全是一種摧毀一切文化的運動,而法國的著名哲學家阿爾都塞則認爲這場運動非常好,不應該結束。這裏存在著嚴重的文化和觀念差異。

柯:  從過程哲學的角度看,這是一件壞事因爲它毀掉了中國文化,但現在迅猛發展的新工業現代化同樣在毀掉中國的文化。

衣:  所以,我們需要更多的交流。

衣: 這個問題我想我們探討到這也就可以了。換句話,我們不說中國的事情。假如說西方沒有工業化,假如沒有現代化,如果它依舊停留在中世紀之前,那麽會是怎麽樣?

柯:  嗯,不會像現在的社會這樣不穩固。現在的社會是所有社會中最不穩固的。

衣:  是的,很不穩固。現代社會的確存在著現代性帶來的風險,但是您能認爲中世紀的生活更好些,因爲它比今天的社會更穩固些?

柯:  我想很難說一個時期的生活比另一個時期的生活好一些,因爲它們很不同。我們不認爲消費越多生活就越讓人感到幸福。

衣:  您的想法更像中國的傳統思想。

柯:正是這樣。這就是爲什麽我不希望看到傳統的中國文化被毀掉。我們認爲過程思維,傳統的中國哲學就是過程思維,但是中國傳統哲學沒有沿著用於揭示自然科學的方向發展,而西方過程思維也許可以幫上忙,在傳統中國哲學與現代科技之間架起一座橋梁。我們知道我們很激進,在西方,人們不重視我們的過程思想。

衣:  我最後提一個設想,一個假設。我在想,工業化和現代化肯定帶來很多危險,但是假如沒有工業化和現代化,那麽人口的這種無限膨脹,如果靠傳統農業,肯定人們要把地球所有的東西都吃光。

柯:  我們必須要有工業,我們不可能走回頭路,但工業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形式。

衣:  很多事情是走過了,回頭看才能更清楚一些。

柯:  對待生態問題等,沒有足夠多的人關心它。你看,WTO正在毀掉它。這是真的。對於WTO我擔心的一個問題是,它會推動你實現農業現代化。而當你實現了農業現代化的時候,現在從事農業的4/5的人將是多餘的。人們將會用石油代替人力,所以人們會變得依賴農業,這一原料將很快消耗殆盡,幾年之內價格會迅速上漲。同時數以百萬計的中國農民會離開他們的土地,湧入城市,生活貧困。這正是WTO所希望的結果。

衣:  我想我們的最終目標應該是一致的,生活在一個更好、更安全、更穩固的社會裏。我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才能實現我們的目標?

柯:  你們怎樣才能提高農業生産,又不使農民離開他們的土地?這與現代化是很不同的一個問題。應該把農民留在他們的土地上,但不是通過武力,也不能用武力把他們趕出他們的土地。

衣:  你有點像中國的老子。

柯:  我的確喜歡傳統的中國文化。我不喜歡資本主義。我認爲這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衣:  問題是,我們再也不想回到中國的老子那種狀態了。我們今天下午這樣談,非常好。很多問題以前沒有這樣對話過,今後再找機會這樣談。 最後我還是發現了文化哲學與過程哲學的一個共同點,就是一種特別強的責任感,是一種對人類社會的責任感。

柯:  我很欽佩中國學者以天下爲己任的高尚情懷。我無意回到老子小國寡民的時代去。我所要強調的是,後現代的過程思維不接受現代“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也並不認爲歷史的發展是線性的。這意味著現代化並非唯一的不可超越的發展模式, 現行的掠奪式的全球化也並非人類唯一的選擇。我衷心希望中國能夠創造性地尋找一條不同於西方現代化的可持續發展之路。

衣: 謝謝您對我們中國的關心。我們中國學者也欽佩您對人類共同福祉的不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