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 特 海 的 教 育 理 想 與現 代 世 界
台湾東海大學哲學系教授 俞懿嫻 博士
懷特海從未想提出有系統的教育理論，但他對於教育的目的、本質和功能確有獨到見解。在《教育的目的》和《科學與現代世界》的第十三章，懷特海提出了他的教育理想及其與現代世界的關係。他認爲現代世界淵源於十七世紀西歐的科技發展，其精神是自然主義的和經驗論的，使得現代人只看重基本事實；其精神也是理性論的和數學的，使現代人只致力於理論通則與邏輯主義。現代教育使知識變得極爲狹隘，而智育成爲學校的唯一工作。但從整體論的立場看來，懷特海認爲教育的目的在培養全方位品格的人。德智兼修，術德兼備，才是理想的教育目標。他反對教授「死知識」或者「零碎的消息」，這對教育有害無益。受教育不僅是在理智方面，在情緒、欲望、品味、舉止、人格，也當得到全面的發展與教育。在科技的影響下，現代教育以專業爲社會進步的動力，學校重智育，輕忽德育。懷特海則認爲雖然專業化帶來社會進步，但也帶來知識過份分化，隔行如隔山，各據本位的缺點。經過專業訓練的心智無法掌握全體真相，只是蔽於一隅之見，事實上懷特海在廿世紀初便注意到現代學校博雅教育與職業教育互不相容，而後者日益淩駕前者之上。在《教育的目的》一書中的多篇論文中，他便主張兩者宜有互補相依的關係，而非彼此排斥，互不相容。凡是博雅教育所教授的觀念，必須是「可用的」，而職業教育也必須以博雅教育作爲基礎。懷特海強調有用的觀念與杜威的實用主義若合節符。所不同者，杜威排斥思辯形上學，主張教育無目的，反對教育之外的目的和意圖，棄置書本和傳統教材，強調現前經驗。懷特海則雅好形上學，不反對預立教育理想，重視經典教育，強調現前經驗需與過去和未來相結合。雖然懷特海反對傳統學校不當的智育，傳授死知識與呆板觀念，但他不曾否認理智是教育的基礎，教育在使學生知道如何應用觀念於其全面之人生。
懷特海在《科學與現代世界》一書中提醒學校注意專業主義之危害。他認爲經過專業訓練之心智只知科學方法和公式化了的抽象觀念，但對於智慧一無所知。智慧是對所有事物的平衡觀點，不是一偏之見。現代專業知識有效率且有力量，但它只辨事實，沒有是非。現代專業所預設的唯物論與個人主義，均缺乏價值觀念，甚而否定價值。在個人主義而言，個人是孤立的實體，其價值是私人性的情緒世界或生活方式。個人的道德成了私人問題，使個人與社群間喪失了機體關連。懷特海的先知先覺，洞察了個人主義的危害。個人主義成爲自私、自必、貪婪、自我中心乃至虛無主義的溫床。就唯物論而言，沒有價值的物質觀導致自然與人道受到貶抑。自然被貶抑爲死寂物質構成的機器，喪失美感價值。人心被貶抑爲印象的集合，喪失了美感欣賞、道德良知和思辯直觀的能力。懷特海認爲這些都出於現代科學誤將抽象的事物看做是具體的，所謂「具體性錯置的謬誤」。專業訓練的心智僅熟悉抽象概念，不能掌握整體真際。學校當注意專業教育只是教育的一部份，而不是全部。美感欣賞能力的培養才是教育的本質。最後要注意的是，現代專業主義本質上是反理性論的。專業訓練的心智自滿於方法論，卻無視於方法的限制與偏頗。只要專業無視於自身的限制，便會導致極大的災難。專業主義以方法的理性論爲其基礎，但「自滿的理性論便是一種反理性論的表現」。科技是現代精神的表徵，現代是理性的紀元。借著科學人類得從迷信、無知和無能中解脫。但盲目地相信科學方法，卻限制了理性的官能。理性不僅能分析、推論、算計，還能思辯，理解和超越。科學理性所相信的，正是思辯理性所懷疑的。科學的成功最後導致反形上學的運動，正所以顯示其本質上是「反理智的」。由此可知，在現代專業主義背後，是自然論、化約論、唯物論、個人主義、反理性論，以及科學主義。懷特海親眼目睹十九世紀專業主義的盛行，導致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爭中他失去了摯愛的麽兒。他指出不平衡的文明是現代專業主義所造成的，其罪惡如下：使人喪失宗教信仰，惡意使用物質武器，貶抑人的地位，壓抑美感創造。這使得十九世紀成爲生存鬥爭、競爭、階級戰爭、經貿對立、軍事戰爭的場所。懷特海因而認爲廿世紀的教育首要在平衡智、德、美育。我們可以說懷氏的說法顯示理智的幼稚，十九世紀所發生的事遠比他想的複雜。殖民主義、帝國主義、資本主義是時代的動能，而社會達爾文主義、黑奴，也是那時代的故事。廿世紀並沒有如懷氏所期待，設計出平衡的教育，反而發生了更多的人類巨禍：史達林主義、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軍國注意、種族屠殺、世界大戰等等。不平衡的文明也不曾使人免於經濟蕭條、核戰的恐怖平衡、生態破壞、環境污染，全球暖化。反而科技更進步，專業主義更發達。在廿世紀電機科技、資訊科技、太空科技、生物科技、基因工程、纳米技術種種發展一日千里，是懷特海所料不及的。科技有如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已無法控制。人類歷史雖不曾有一日和平，但也從不曾有現代軍事科技這樣的威脅，難保一日，自毀滅亡。在廿一世紀初，現代世界雖從資本主義和共産主義的衝突中存活下來，卻又面臨全球恐怖主義以及超級強權濫用武力的威脅，這些其實是廿世紀的遺毒。值此全球化運動方興未艾之際，教育能爲世界文明作什麽？懷特海曾提出解答，值得吾人反省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