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革命

中國深圳大學師範學院王曉華博士

近來的中國文化批評有個明顯的悖論：大家都嚷著消解宏大敍事，可是幾乎所有批評家所談論的都是大的話題，而不應該隨地亂扔垃圾、實行分餐制、保護動物等話題就不入批評家們的法眼。其實大的變革均注定要從小處做起，中國的進步也必須落實爲日常生活的革命。“食色性也”，“民以食爲天”，吃在國人日常生活中的地位自不待言，國人日常生活的革命不能不包括吃的革命。喜歡吃並不等於吃得恰到好處，國人在吃的領域還有諸多落後乃至野蠻之處，故而吃的革命在中國勢在必行。

人之行動皆由觀念引導，吃的革命首先是吃的觀念的革命。中國人大都信奉天人合一，這本身沒什麽錯，但有些人卻把天理解爲人的食品倉庫，並由此提出了泛滋補主義，這就在吃的觀念上走上歧途了。按照這種邏輯，自然萬物都是爲人的滋補而存在的，其意義就在於強化人體的某種機能。動物由於與人相似而成了首要的犧牲品，它們的腎、心、膽、肝、生殖器官都被抽象化爲不同的滋補力量，於是人們在吃這些動物器官時就只想到了隱秘的滋補效果，忘記了動物作爲生命體的尊嚴和價值，也忽略了自己對於自然界的責任。從吃啥補啥的類比思維到珍稀者大補的怪異信念，所謂的食補異化爲畸形的美食競賽，由此所造就的生態危機（如物種滅絕）和人文危機（如心靈的冷漠、古怪疾病的流行、腐敗也日益嚴重。實際上這種泛滋補主義於物有害卻不一定于人有益，吃啥補啥和珍稀者大補更是純粹的謬見。構成自然界的基本元素是有限的，對於人有用的元素基本上可以從常規食物中獲得。相對簡單的飲食對人的健康遠比胡吃亂補有益。人的基本所需無非碳水化合物、蛋白質、脂肪類而已，這些都可以從蔬菜、穀物、常見的肉類中獲得。關鍵在於搭配得均衡、合理、衛生，更有利於身心健康。許多思想家、政治家、藝術家、企業家都在飲食上奉行簡約主義，有的甚至是素食主義者，可是他們的精力之旺盛卻令人驚異。他們傑出的成就說明飲食上的簡約主義對人的身心都是有益的。這對於個人和群體來說都是真理。

如果我們仔細考察世界飲食版圖的話，那麽，我們就會發現某些食譜簡單的民族在身體素質上反到具有優勢。歐美不少國家的食譜簡單得有些枯燥，但他們身體素質的某些指標卻非國人所能及。中國人中廣東人最喜歡各種食補，廣東人的食譜自然也最爲複雜，但廣東人的體質與食譜相對簡單的北方人相比並不占優勢，而滋補不當的害處卻時常見諸報端。過於複雜的飲食譜系不僅對個人的健康有害，而且會將整個民族抛入危機之中：其一，某些來歷曖昧的珍稀食物有時是疾病的同義語，由吃野生動物和植物而導致瘟疫的事件在歷史上早有先例（今年的SARS危機可謂是禍從口入）；其二，國人追珍獵奇的吃法對生態系統已經造成了毀滅性的後果（如過度開採髮菜造成草原的沙漠化）。所以，泛滋補主義對於人和自然界都是有害無益的，屬於飲食文化中的糟粕，必須革之除之，代之以全新的飲食觀念。

飲食文化的革命還必須落實爲吃法的革命。國人在吃法上至少有兩點需要徹底改革：其一是對於活殺的崇尚；其二是對於分餐制的陌生。對於活殺的崇尚實乃農業社會（尤其是炎熱地區）的傳統，它在前現代時期可以保證食品的新鮮，但在冰箱等現代飲食器具誕生後不但沒有必要，而且會帶來許多危險。在大都市里，動物的運輸都要經過許多環節，其身上難免會有細菌和病毒，而個人和小商家的消毒和保潔能力都是有限的，所以，講究活殺既不利於培養對生命的敬畏意識，也不衛生。前幾年的禽流感和今年的非典型肺炎，都與這種習慣有直接和間接的關係。故而個人親自動手的活殺吃法必須廢除，應盡可能被統一屠宰和配送體系所代替。與崇尚“活殺”一樣需要革新的是國人具體的進餐方式。國人追求大團圓之境界，聚餐時也喜歡不分你我的熱鬧氛圍。一群人圍著餐桌，各自用自己的食具直接獲取食物，在把食物和食具放進口中後再用自己的食具觸及食物。有的人爲了表示熱情和友好，還用自己的筷子爲客人夾菜。這樣做雖然給人一種其樂融融的團圓感，但實際上卻是大家在交換口水和口水中可能存在的病毒。這意味著只要在座的人有一個患者，其他人就可能成爲受害者。實際上，用自己的筷子夾大家的菜，把自己的口液留在別人將要享用的食物上，是對他人的不尊重乃至侵犯，也是責任意識缺失的標誌，不能不說是絕對的陋習。即便是從尊重他人的角度看，這種陋習也應該消滅了。中國人在很多方面都在現代化，但爲什麽偏偏在飲食方式上保留著如此落後如此原始的習慣呢？

也許有人認爲中餐的獨特性決定了分餐制不可行，但實際上要改變中餐的吃法並不難，可行的方法有二：其一，中國的宴會可以更多地採取自助餐的形式；其二，每人在私用食具之外，再加上若干不觸及自己口腔的公用食具，先用公用食具將食物放到自己的盤子中，再用私人食具進食。這種吃法可能稍微麻煩些，但大家卻不必因交換口液而彼此傷害，還可以培養人的個體意識，尤其是尊重他人私有空間的習慣，有助於中國文化更深層的變革（如最終建構以公民爲本位的社會），因而絕對是值得的。

以食爲天實際上是傳統農業社會——尤其是匱乏時期——的生活理念，已經不適合現代社會。吃是爲了活著，活著不是爲了吃，這在當代社會是絕對的真理。現代人有許多社會事務需要參與，可以通過多樣化方式實現自己生命的潛能，因而在吃上花費過多的時間是對生命的浪費。中國人應該把吃回歸到它應有的位置，不要再以食爲天了。廢除以食爲天的傳統理念會培育國人的公共意識和生態意識，直至引發國人生活方式的根本革命。所以，吃的革命看似小事，但事關國人的身心健康乃至生活方式的總體變革。它的成功無疑有助於培養身心皆健的中華民族，因此，當你和我在推動吃革命時，所從事的是神聖的事業，其功德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