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Odyssey

關於中日戰爭的一次談 話

關 於 中 日 戰 爭 的 一 次談 話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社会学院   周桂鈿教授

 

   我在日本京都大學任客座教授期間,有一次被邀請到朋友家。這位朋友1934年生,日本戰敗時,他才十歲。他沒有參加侵略戰爭,卻深受戰敗之苦。他那時才是十歲的少年,手握馬刀躲在山上,經常看見美軍飛機向地面掃射。20架美軍飛機飛來,日本只有2架起飛抵抗。有一次看見飛機著火落下來,象地震,走近一看,是日本的飛機。他說當時心靈受到很大震撼,覺得日本完了。戰敗後,生活非常困難。後來的發展是全國人拼命幹出來的,洗衣機、電鍋等都是日本人發明的。他說,戰爭是陸軍部發動的,日本人民沒有罪,而且也是嚴重的受害者。這些說法,我都同意。至於日本發明了什麽,我不瞭解,沒有發言權。後來,他提出許多看法,我有不同意見,我們自然就展開了一場坦誠的討論。現將討論有關中日戰爭的幾個比較重要的分歧意見,羅列如下:

  

   日:這些戰爭罪犯應該由日本人民來審判,不應該由世界法庭來審判。因爲這些法官不瞭解情況,這種審判沒有法律依據,是先審判,後才定法律。

   周:我認爲,日本戰爭罪犯不僅對日本人民犯了罪,也對其他國家人民犯了罪,包括中國、美國、越南、韓國以及東南亞許多國家。日本作爲政府犯罪,如何由政府來審判?當時人民沒有組織起來,讓誰來審判?世界法庭的大法官是印度人,(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由十一國各出一名法官組成,檢察官也是由十一國各出一人。當時首席法官是澳大利亞的韋伯,中國首席法官是梅如{王敖},檢察局局長是美國大律師約瑟夫·基南)不瞭解情況。將甲級戰爭罪犯無罪釋放,後來還當了首相(指岸信介)。我認爲,這是美國出於各種利益的考慮,操縱審判,做出的安排。

   當然,世界審判是複雜的問題,中國也有法律專家參加,美國當時最強大,當然會更多考慮本國的利益。但是,不能說那時對日本戰犯的審判不對。只能說審判太仁慈了,殺戮幾千萬人的戰爭罪犯,只定二十多人是甲級戰犯,只判七人處以絞刑,其他無罪釋放。法律不可能都預先訂好了。當時既然發生這麽大的戰爭,先審判後訂法律,也未嘗不可。法律總是從實踐中産生的。歐洲也審判了義大利的墨索里尼和德國的許多納粹分子。審判德、意戰爭罪犯,也不是德、意人民。世界人民對此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

   日:日本軍隊在東北與河北受到強烈抵抗,到別處基本上不受抵抗。也許這是中國人民抵抗性不強,或者說日本人在中國的其他地方還很受歡迎。

   周:我不同意這種看法。中國人民總體上是反對日本侵略中國,各地人民都有抵抗,只是規模與程度不同,這與是否有組織領導,有極大關係。國民黨與共產黨都做了組織領導工作。例如,上海有十九路軍的頑強抵抗,激戰三個多月才攻下來。日軍傷亡六萬多人。山東有台兒莊戰役,消滅日軍一萬多人;河南有百團戰役,山西有平型關戰役,海南島有紅色娘子軍,在湖北的武漢,一場決戰也是驚心動魄的。我們福建老家有陳亨元領導的遊擊隊在抵抗,曾經在我們那個鄉打死一個日本軍隊的旅長,現在還在那裏立一個抗日紀念碑。東北與華北抵抗比較厲害,是因爲有中囯共產黨的領導,有組織地抵抗,所以有地道戰、地雷戰、鐵道遊擊隊等。

   日:戰爭沒有什麽正義與不正義的問題。如果日本勝利了,那麽要審判的戰爭罪犯就不是日本軍人,而是另一些人。日本陸軍檔案裏也有材料提出不能進攻中國,但是,軍人進攻勝利,受到人民的歡呼,勢不可擋地擴大了戰爭,沒有計劃,也不知道如何發展戰爭。有一些失誤,才導致了最後的失敗。

   周:日本不是沒有計劃,九一八事件就很有計劃,以前的皇姑屯炸張作霖,後來的盧溝橋事件,都是很有計劃的。後來由於戰爭進展不象他們想象的那麽容易,受到強烈抵抗,才亂了步伐,國際形勢也有一些新變化,使日本政府內外交困。失敗是必然的。在中國國內,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鬥爭,勝負與人民的擁護很有關係。如果否認戰爭的正義與否,我認爲不合適。日本與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勝負與是否得到人民擁護緊密聯繫的,也就是說跟戰爭的正義與非正義有密切聯繫,與軍事實力沒有太大關係。大家都明白,國民黨軍事實力比共產黨強得多,日本的軍事實力也比中國強得多。他說,日本不是敗於中國,而是敗於美國。因爲當時全世界只有美國有原子彈。還是軍事實力起決定作用。我說,美國軍事實力強,並且大力支持蔣介石。爲什麽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打敗了,逃到臺灣去?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經過分析,認爲可以在十年左右的時間裏打敗日本侵略軍。後來美國與蘇聯參預,提前兩年打敗日本軍。如果沒有美國參預,那麽,最多推遲兩三年,打敗侵略軍,是肯定的。美國參預,也說明日軍的不正義。偷襲珍珠港,才激怒美國的。這就是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日:我愛中國,但不愛共產黨。因爲黨與國家不能劃等號,共產黨不能代表中國,蔣介石才能代表中國。我曾經是共産主義信徒,後來改變態度。

   周:你愛中國,我們也很高興。黨與國家不能劃等號。我也基本同意。但是,你說誰能代表中國呢?現在在聯合國的席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中華民國。蔣氏父子已經死了,蔣氏家族第三代不參預政治活動。國民黨已經不掌權,在野黨能代表中國嗎?現在執政的陳水扁能代表中國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執政者中囯共產黨代表中國是順理成章的,一個人不承認沒有關係,現在全世界都是承認的。“9·11”以後,美國總統布希也要打電話找中囯共產黨的總書記江澤民談話,你說有什麽辦法呢?

   周:日本軍國主義發動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巨大的災難,也給日本人民帶來巨大的災難。但是,我不理解的是你們爲什麽要把東條英機等戰爭罪犯供在靖國神社?作爲首相的小泉爲什麽還要去參拜?參拜後,受到各國強烈反對,他到各國去認錯,回國後又去參拜。這一現象,我不能理解。

   日:祖先死後就是神,生前的錯誤與這種神都沒有關係了,一筆勾銷,而且他們也是爲了國家而死的。

   周:對人民犯罪與爲國家而死,是不是有矛盾?孟子說:“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社稷就是國家。對人民有巨大貢獻的人才能成爲神,才能受到後代人民的敬仰,如嶽飛。象秦檜那樣雖然也死了,如果有鬼的話,那他也是有罪之鬼,也要受到懲罰的。你到杭州西湖看一下嶽飛墓,對中國人的是非忠奸觀念會有新的認識。我們不會把慈禧太后、汪精衛的牌位供在什麽神廟裏,也不會有人去參拜。對人民犯了大罪的人,不可能對國家有什麽貢獻,即使有什麽貢獻也不能抵這個罪。日本戰犯既然對日本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爲什麽還說他們爲國家而死呢?人民爲什麽還要供他們的神位呢?在日本到處可以看到爲紀念二戰而死的“烈士”、“民族英雄”,連被國際法庭判處絞刑的七人,也被認爲是民族英雄,立“七士之碑”,送進靖國神社,讓人參拜。甚至死于東北的軍馬、軍犬等軍用動物,也爲之立碑紀念。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德國人民沒有將希特勒供在什麽神廟裏,德國政府對於納粹給世界人民帶來的災難,一再表示反省,與日本政府的態度完全不同。我想,日本好象在總結失敗的教訓,以爲失敗在於某些具體做法上,根本沒有認識到侵略戰爭是不義的,是失敗的根本原因。不過,我相信,日本如果再發動不義戰爭,失敗還是必然的。我在贈給他的書上寫著:“願中日兩國世代友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