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 Odyssey

走出自己與保存自己

走出自己与保存自己

叶秀山

 

    欧洲哲学传统讲“自己”与“异己”的关系。古代希腊哲学家从实际的事务中“摆脱”出来,对世界采取一种“自由”的理智态度,至康德理智的、知识的“自由”上升为“道德”、“实践”的“自由”,在此种“自由”中,人直面“物自身-物自己”,但是这个“物自己”对于“科学知识”来说,乃是“异己”。

    从康德到黑格尔,用种种办法把“异己”包容到“自己”之中,先是逻辑地(费希特),再是直观地(谢林),然后是辨证地、历史地、时间地(黑格尔),但是讲的都是“同一”哲学,以“自己”包容了“异己”。

    欧洲哲学在上个世纪的发展,经过胡塞尔、海德格尔到法国“后现代”诸公,这个关系颠倒过来了:他们强调“异(己)”,以“异己”来包容“自己”,似乎把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又来了一次“革命”:使“自己”围着“异己”转。当然,都保持在哲学-形而上学的层面,而不是回到传统的“感觉经验”道路上去。

    欧洲哲学“走出自己”之后,发现“异己-它者”原比“我”要强大,“我”不但要“欢迎”“它者”,而且要“尊重”、“服从”“它者”。原来,归根结蒂,是“它者”“维护”、“看守”着“自己”。

    中国哲学的传统原本是开放的,《中庸》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天命之谓性”,“性-本性-自己”乃是大于、强于他的“天”所“命(定)”的。

    中国学术对于外来文化,也有过抵制,佛教传入中国受到过尖锐的批判,但是逐渐成为中国学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使在那“异己”(列强)表现的很带侵略性的那段时期,中国学术有识之士,仍然强调“兼容并蓄”,把实际的利害关系和学理上的融会沟通做了区别。中国哲学精神对于“异己”外来优秀文化,采取的是“欢迎-好客”的态度,并以此来丰富、发展“自己”。

    “自己”不是一成不变的,按哲学的语言来说,“自己”在“时间”中,在历史中,在发展变化中。“存在”不是“非时间”的抽象,不是概念,而是“在”“世界”中。“我”“在”“世界”中,也就是“自己”“在”“异己”中。

     欧洲的哲学已经认识到,“异己”不可能“归约”为“自己”,认识到“欧洲中心论”之幼稚可笑;中国哲学也不再有以“自己”“并吞六合”、“包涵环宇”之空想。

    在哲学上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所思考的“主-奴”关系将转向对于“主-主”关系的思考。这就是说,哲学的思考重点,将集中在“自由者”之间的关系上。我们生活在“自由(者)王国”,协调好“诸自由者”之间的关系,乃是哲学的问题,也是现实的问题。

  “诸自由者”之间既然不能“归约”,则是“异”,而不是“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的自由-自己不能被剥夺,也不能剥夺他人的自由-自己。承认他人的自由-自己,也就是承认我的自由-自己,也就是我的自由-自己的“被承认”。“自己”“被”“异己-他人”“承认”。“被承认”的“自己-自由”才不是像康德那样“空洞的”、“形式的”、“软弱无力的”。

    中国的学术早已“走出了自己”,但并没有也不可能“失去自己”;真正失去自己的办法是把自己包裹起来,容其“自生自灭”。自生者必自灭。孔子说,“仁者寿”。“仁”是“二”“人”,已有“他人”的度。“他人”“寿(大)”于“我-自己”。“自生”为“孤独”,“孤独者”“不寿”。“生”、“灭”,“寿”、“夭”,皆非仅仅是自然的,而是精神意义上的。

    老子也说,“功遂身退”。“功遂”乃是“自我”之“完成”,“成了”“帝王”、“将相”;此时要“守住”真正“自己”,则要在精神上“退出”那些“已成”的“名”和“位”。“退出-走出”那个名位已就的“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保存”“自己”。

    之所以“走出自己”可以“保存自己”乃是因为“自己”原本在“时间”之中,因而总是在“自己”与“异己”的“交换”之中。经过“时间”“演化”的“自己”才是丰富的、有内容的、有经验的因而是真正的“自己”。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最初也是抽象的、空洞的,只有“外化”出去,克服各种“异己”,然后回到“自身”,才是“功德圆满”,“精神”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中国的精神也要“走出去”、“请进来”。虽然这两个过程都是很曲折的。

    近几百年以来,中国人“邀请”了很多“客人”进来,有时候这些人并不友好,这种“邀请”成了“开门揖盗”,尽管“盗亦有道”,随着侵略也夹杂他们的一些文化技术进来,但是我们还是要把它们“赶(请)出去”。如今世界的情形有了很大的变化,“请进来”的客人绝大多数是友善的。“好客”成了国际新风,而被一些哲学家纳入了哲学的思考范围,法国新近故去的列维纳斯对此有很好的阐述。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在哲学文化方面“走出去”相对弱一些。当然,我们不会像黑格尔那样把“绝对精神”“放出去”去“征服世界”,而是更好地“进入”对方,以“身在其中”的态度来向对方学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相信“对方”终归是会“欢迎”我们的。